德经

德道经

第一章

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。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上德无为,而无以为也。上仁为之,而无以为也。上义为之,而有以为也。上礼为之,而莫之应也,则攘臂而扔之。故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,忠信之薄也,而乱之首也。前识者,道之华也,而愚之首也。是以大丈夫居其厚,而不居其薄,居其实,而不居其华。故去彼取此。

第二章

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。其致之也,谓天毋已清,将恐裂。谓地毋已宁,将恐发。谓神毋已灵,将恐歇。谓谷毋已盈,将恐竭。谓侯王毋已贵以高,将恐蹶。故必贵而以贱为本,必高矣而以下为基。夫是以侯王自谓孤、寡、不谷,此其贱之本与!非也?故致数誉无誉。是故不欲禄禄若玉,硌硌若石。

第三章

反也者,道之动也。弱也者,道之用也。天下之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

第四章

上士闻道,堇能行之。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。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弗笑,不足以为道。是以建言有之曰:明道如昧,进道如退,夷道如颣。上德如谷,大白如辱,广德如不足。建德如偷,质真如渝。大方无隅,大器免成,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道褒无名。夫唯道,善始且善成。

第五章

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而抱阳,中气以为和。人之所恶,唯孤、寡、不谷,而王公以自名也。物或损之而益,益之而损。故人之所教,亦议而教人。故强梁者不得其死,我将以为学父。

第六章

天下之至柔,驰骋于天下之至坚。无有入于无间,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。不言之教,无为之益,天下希能及之矣。

译文:天下最柔弱的事物,在天下最坚强的事物上纵横自如。无形的事物可以进入没有空隙的地方,我因此知道无为的有益。不言的教化,无为的益处,天下很少有人能达到的。

第七章

名与身孰亲?身与货孰多?得与亡孰病?甚爱必大费,多藏必厚亡。故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长久。

译文:名声与身体,哪一个与你更亲近?身体和财货,哪一个对你更重要?得到和失去,哪一个让你更困扰?过分地喜爱,必然会遭到严重的损害;过多地收藏,必然会受到重大的损失。知道满足,也就不会受到折辱;知道停止,也就不会遭遇危难,这样才能长远恒久。

第八章

大成若缺,其用不敝。大盈若盅,其用不穷。大直如屈,大巧如拙,大赢如绌。躁胜寒,静胜热,清静可以为天下正。

译文:最大的成就好像有所欠缺,因此它的作用不会衰竭。最大的盈满好像空虚,因此它的作用不会穷尽。最大的伸展好像是在屈伏;最大的灵巧好像仍显笨拙;最大的盈余好像还有不足。躁动可以祛除寒凉,而清静可以制服躁热,所以清静才是天下保持正态的根本。

第九章

天下有道,却走马以粪。天下无道,戎马生于郊。罪莫大于可欲,祸莫大于不知足,咎莫憯于欲得。故知足之足,恒足矣。

译文:天下治理有道,良马都会被返还用于耕作。天下治理无道,战马都会在战场郊外产子。最大的罪过,是显露可以引发欲望的东西。最大的灾祸,是不知道满足。最惨痛的过错,是贪得无厌。所以自己知道满足的富足,才是真正的富足。

第十章

不出于户,以知天下。不窥于牖,以知天道。其出也弥远,其知弥少。是以圣人不行而知,不见而明,弗为而成。

译文:不走出门户,而知道天下的状况。不向窗外窥探,而知晓天道。向外行走得越远,对道的认知就会越少。所以圣人不用亲身经历,就能得知天下运作的状态;不用亲眼观察,就能明知天道;不用亲力亲为,就能功成事遂。

第十一章

为学者日益,闻道者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圣人之取天下也,恒无事。及其有事也,不足以取天下。

译文:修治学问的人,掌握的知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;追寻大道的人,主观的成见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。减损再减损,以至于到了“无为”的状态,无为便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。圣人主掌天下,从来都不会妄为生事,如果妄为生事,也便不能够主掌天下了。

第十二章

圣人恒无心,以百姓之心为心。善者善之,不善者亦善之,德善也。信者信之,不信者亦信之,德信也。圣人之在天下也,歙歙焉,为天下浑心。百姓皆属耳目焉,圣人皆咳之。

译文:圣人从来都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,而以百姓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。对于善为道之人,我用“善”的方式对待他;对于不善为道之人,我也同样用“善”的方式对待他,这叫出自于德的“善”。对于有信之人,我用“信”的方式来对待他;对于无信之人,我也同样用“信”的方式对待他,这叫出自于德的“信”。圣人审察天下,会收敛自己的主观意志与成见;治理天下,会保持一颗混沌之心。百姓都得以专注视听,而圣人就像婴儿(笑着)一样对待百姓。

第十三章

出生入死。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,而民生生,动皆之死地之十有三。夫何故也?以其生生也。盖闻善摄生者,陵行不避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也?以其无死地焉。

译文:

从出生到死去,一生平安自然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,中途夭折意外死亡的人有十分之三,过分地厚养生命,而妄动致死的人,也有十分之三。是什么缘故?因为奉养太过度了。听说善于养护生命的人,在山陵中行走不用避让犀牛老虎,在战场上不用穿戴盔甲装备兵器。犀牛用不上它的角,老虎用不上它的爪,兵器用不上它的锋刃。是什么缘故?因为他没有给死亡留余地。

第十四章

道生之而德畜之,物形之而器成之,是以万物尊道而贵德。道之尊,德之贵也,夫莫之爵,而恒自然也。道生之、畜之、长之、育之、亭之、毒之、养之、覆之。生而弗有也,为而弗恃也,长而弗宰也,此之谓玄德。

译文:

道生成万物,而用德来畜养它们;物塑造万物,而用器来成就它们,所以万物尊崇道而看重德。道的崇高和德的贵重,并不是因为被授予了尊贵的爵位,而是因为从来都让万物得以自然。道生成万物,畜养万物,成长万物,培育万物,安定万物,繁盛万物,保养万物,庇护万物。生成万物而不占有它们,成就万物而不依赖它们,统领万物而不主宰它们,这就是最深远的德。

第十五章

天下有始,以为天下母。既得其母,以知其子。既知其子,复守其母,没身不殆。塞其兑,闭其门,终身不堇。启其兑,济其事,终身不救。见小曰明,守柔曰强。用其光,复归其明。毋遗身殃,是谓袭常。

译文:天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本源,它是造生天下万物的母体。把握了这个本源,就能知道天下万物运作的状态。知道了天下万物,再持守住它们的本源,这样终身都不会有危险。塞住那向外视听的孔窍,关闭那向外行走的门户,终身都不会有不足。开启那视听的孔窍,处理那外来的事务,终身都不得救治。能够察见细微的本源,就叫“明”。能持守住这个柔弱的本源,就叫“强”。运用那本源之光,辅助万物复归其明,就不会给自己留下灾殃,是遵循了道的做法。

第十六章

使我挈有知,行于大道,唯迤是畏。大道甚夷,民甚好径。朝甚除,田甚芜,仓甚虚。服文采,带利剑,厌食而资财有余。是谓盗竽!非道也哉。

译文:假使我对“道”有所认知,那么在奉行大道的时候,害怕的正是曲折延绵的偏邪小路。大路非常平坦,但人们却喜欢走小路。朝堂干净无人处理政事,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劳作,仓库空空荡荡没有存储。穿着精美的华服,带着锋利的宝剑,饱足精致的美食,钱财货物多到用不完。这不是在倡导大家做盗贼吗?多么无道啊!

第十七章

善建者不拔,善抱者不脱,子孙以祭祀不绝。修之身,其德乃真。修之家,其德有余。修之乡,其德乃长。修之邦,其德乃丰。修之天下,其德乃博。以身观身,以家观家,以乡观乡,以邦观邦,以天下观天下。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?以此。

译文:善于建树的人,他的建树不会被移除;善于持守的人,他的持守不会被解脱,子子孙孙得以祭祀不绝。把道修持在自身,那么他就具备了真实的德。把道修持在家庭,那么他的德就有余。把道修持在乡里,那么他的德就得以深远。把道修持在国家,那么他的德就得以丰厚。把道修持在天下,那么他的德就得以博大。以道着眼于身,则能察知身的运作状态;着眼于家,则能察知家的运作状态;着眼于乡,则能察知乡的运作状态;着眼于邦,则能察知邦的运作状态;着眼于天下,则能察知天下的运作状态。我是如何知道天下的运作状态是这样呢?就是凭借于此。

第十八章

含德之厚者,比于赤子。蜂虿虺蛇弗螫,攫鸟猛兽弗搏。骨弱筋柔而握固,未知牝牡之会而朘怒,精之至也。终日号而不嚘,和之至也。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,益生曰祥,心使气曰强。物壮即老,谓之不道,不道早已。

译文:藏有深厚之德的人,就好像婴儿一样。蛇蝎毒虫不咬刺他,恶鸟猛兽不攻击他。筋骨很柔弱,但是小手却抓握得很牢固。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,生殖器却自然勃起,这是因为精气充盈到了极致。终日号哭,却不会气逆,这是因为身心和顺到了极点。把握了和顺的状态就叫明白道的规律,把握了道的规律就叫作“明”。增益生命叫作妖祥,用心来指使气叫作强妄。事物过于壮盛,就会陷于困顿,这叫不合于道,不合于道就会早早消亡。

第十九章

知者弗言,言者弗知。塞其兑,闭其门,和其光,同其尘,挫其锐,解其纷,是谓玄同。故不可得而亲,亦不可得而疏。不可得而利,亦不可得而害。不可得而贵,亦不可得而贱。故为天下贵。

译文:对道有所认知的人,不会以言施加于人;以言施加于人的人,对道没有认知。塞住那向外视听的孔窍,关闭那向外行走的门户,收敛那耀眼的光芒而至柔和,放低那崇高的位置而与微尘齐一,挫去那锐利的棱角,解除那纷杂的念头,这就叫深层次的统一。所以既不会被其偏爱亲近,也不会被其嫌弃疏远;既不会被其格外照顾,也不会被其有意妨害;既不会被其高看,也不会被其轻贱,因此是天下最尊贵的。

第二十章

以正治邦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。吾何以知其然也哉?夫天下多忌讳,而民弥贫。民多利器,而邦家滋昏。人多智巧,而奇物滋起。法物滋彰,而盗贼多有。是以圣人之言曰: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欲不欲而民自朴。

译文:用中正之道治理国家,用奇诡之道用兵作战,用无为之道取得天下。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?因为天下隐秘的禁忌越多,民众就会越发贫困。民众急功好利,国家就会越发昏乱。民众显智斗巧,则奇诡之物层出不穷。礼乐文教之物繁多,盗贼便会越发猖獗。所以圣人说过这样的话:我不对民众施加自己的意志,民众就会自然化育。我喜好清静,民众就会自行归于正态。我不妄为生事,民众就会自行繁荣富足。我收敛自己的欲望,民众就会自行归于淳朴。

第二十一章

其政闷闷,其民惇惇。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祸,福之所倚。福,祸之所伏。孰知其极?其无正也。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人之迷也,其日固久矣。是以方而不割,廉而不刺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

译文:政令宽厚,民众就朴实;政令严苛,民众就狡狯。灾祸,是幸福的依托之所;幸福,是灾祸的伏藏之处。怎么知道尽头在哪里?因为失去了中正。(人们认为的)中正反而造成了邪僻,(人们认为的)正当反而造成了妖异,人们的迷惑,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了。因此端方但不要割伤人,刚正但不要刺伤人,直率但不要任性放肆,光明但不要耀眼夺目。

第二十二章

治人事天,莫若啬。夫唯啬,是以早服。早服是谓重积德,重积德则无不克,无不克则莫知其极。莫知其极,可以有国。有国之母,可以长久。是谓深根固柢,长生久视之道也。

译文:处理人事,修治身心,没有比爱惜精神不妄为更重要的了。只有爱惜精神不妄为,才能早早地依从于道。早早地依从于道,就叫积德深厚。积德深厚,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胜任的。没有什么不能胜任,也就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。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,就可以保有无穷的领域。能够保有无穷领域的根本,在于有道。有道,于是能得以长久。所以把根本扎得更深,把基础固得更牢,这就是得以长远恒久的方法。

第二十三章

治大国若烹小鲜。以道莅天下,其鬼不神。非其鬼不神也,其神不伤人也。非其神不伤人也,圣人亦弗伤也。夫两不相伤,故德交归焉。

译文:治理大的国家就好像烹制小鱼一样。用道来治理天下,鬼怪都不再起作用了。不仅鬼怪不再起作用,神灵也不能伤害人了。不仅神灵不能伤害人,圣人也不伤害人。神灵与圣人都不伤害人,德就会一并回归于人民了。

第二十四章

大邦者,下流也,天下之牝,天下之交也。牝恒以静胜牡,为其静也,故宜为下。大邦以下小邦,则取小邦。小邦以下大邦,则取于大邦。故或下以取,或下而取。故大邦者,不过欲兼畜人。小邦者,不过欲入事人。夫皆得其欲,则大者宜为下。

译文:大的国家,像水一样往下行,成为兼畜天下的溪谷,万物都归往这里。雌性总是用安静来降伏雄性,因为安静,所以适宜处于下位。大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小的国家,就能收服小的国家。小的国家用谦下的态度对待大的国家,就能被大的国家所容纳。所以大的国家,不过是想兼并畜养小的国家;小的国家,不过是想被大的国家所容纳。双方都能得偿所愿,大的国家尤其应该处下。

第二十五章

道者,万物之注也,善人之宝也,不善人之所保也。美言可以市,尊行可以贺人。人之不善也,何弃之有。故立天子,置三卿,虽有拱之璧以先驷马,不若坐而进此。古之所以贵此者何也?不谓求以得,有罪以免与?故为天下贵。

译文:道,是天地万物的共同归属,是有道者视为珍宝的东西,也是无道者得以保全自身的东西。嘉美的言辞可以用来做交易,尊贵的礼仪可以用来庆贺他人。这样做的人虽然无道,但又何必放弃他们呢。所以立位天子,设置三卿,即使用拱璧在先、驷马在后这样的隆重礼仪,也还不如坐下来进献道。古时候为什么如此看重道呢?不正是说有求于它,就能得到;有了罪过,可以得免吗?所以它是天下最为尊贵的。

第二十六章

为无为,事无事,味无味。大小,多少,报怨以德。图难乎其易也,为大乎其细也。天下之难作于易,天下之大作于细。是以圣人终不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夫轻诺必寡信,多易必多难。是以圣人犹难之,故终于无难。

译文:用“无为”来作为,用“无事”来处事,用“无味”来调味。这样大的问题会变小,多的祸乱会变少,深厚之德可以平息怨恨。谋划艰难的事情,要从容易的地方着手;成就大的功业,要从小的地方做起。天下的难事都产生于容易的事;天下的大事都兴起于细微的事。因此圣人从来不追求做大的事情,故而最终能做成大的事情。轻易地许下承诺,必然很少能做到守信;经常用轻忽的态度去处理事情,必然会碰到很多困难。所以圣人做事总是踌躇谨慎,好像面对很难的事情一样,因此最终不会遇到困难。

第二十七章

其安也,易持也。其未兆也,易谋也。其脆也,易破也。其微也,易散也。为之于其未有也,治之于其未乱也。合抱之木,生于毫末。九层之台,作于羸土。百仞之高,始于足下。为之者败之,执之者失之。是以圣人无为也,故无败也;无执也,故无失也。民之从事也,恒于其成而败之。故慎终若始,则无败事矣。是以圣人欲不欲,而不贵难得之货。学不学,而复众人之所过。能辅万物之自然,而弗敢为。

译文:状态安稳,就容易把持。迹象未显,就容易谋划。脆弱的时候,就容易破开。细小的时候,就容易消散。在事情还没有发生时开始行动,在局势还没有混乱时着手治理。环抱的大树,生发于微小的种子。九层的高台,兴作于卑弱的薄土。百仞的高度,起始于脚踩的下方。强行施为,就会失败;强行掌控,就会失去。圣人不强行施为,因此不会失败;不强行掌控,因此不会失去。人们做事情,总是败在事成的阶段。因此,对待事情的终结,也能像对待事情的开始一样谨慎,就不会有失败的事了。所以圣人以“不欲”作为自己想要的状态,而不会看重难得的财货;以“不学”作为自己所学,而让众人从偏斜复归于正态。能辅助万物回归于自然的状态,而不敢妄自作为。

第二十八章

故曰:为道者非以明民也,将以愚之也。民之难治也,以其智也。故以智治邦,邦之贼也,以不智治邦,邦之德也。恒知此两者,亦稽式也。恒知稽式,此谓玄德。玄德深矣,远矣,与物反矣,乃至大顺。

译文:所以说,用道治理国家的君王,不会让民众开启机心,而是让他们处于浑然不觉的无知状态。民众之所以难以治理,是因为他们智巧很多。因此用智巧机心来治理国家,是国家的灾祸,用愚人之心来治理国家,是国家的福德。深刻地认知这两者,也就知道了治国的法则。持久地贯彻这个法则,就是最深远的德。最深远的德,深不可测而又广远长久,与万物的欲求是相反的方向,这样才能平复它们的偏差,辅助它们归顺于道。

第二十九章

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是以能为百谷王。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,必以其言下之,其欲先民也,必以其身后之。故居前而民弗害也,居上而民弗重也,天下乐推而弗厌也。非以其无争与?故天下莫能与争。

译文:江海之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,因为它妥善地处在低下的位置,所以能成为天下水流的归往之处。因此圣人想要处于民众之上,就必须在言语上处下;想要处于民众之前,就必须在地位上处后。所以圣人处在民众的前面,但民众不会认为受到妨害;圣人处在民众的上面,但民众不会认为受到负累。天下人都乐于推戴他,而不会厌弃他。不正是因为他不与人争吗?所以天下没有谁可以与他相争。

第三十章

天下皆谓我大,大而不肖。夫唯不肖,故能大。若肖,久矣其细也夫。我恒有三宝,持而宝之。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夫慈,故能勇,俭,故能广,不敢为天下先,故能为成事长。今舍其慈,且勇,舍其俭,且广,舍其后,且先,则必死矣。夫慈,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。天将建之,如以慈垣之。

译文:天下人都说我太宽泛(不着边)了,宽泛到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。正是因为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,才能博大无边。如果和具体的东西相像,那早就很渺小了。我一直都有三样宝贝,持守而珍重着,第一个叫作“慈”,第二个叫作“俭”,第三个叫作“不敢为天下先”。慈,所以能具备大勇;俭,所以能成就宽广;不敢为天下先,所以能领导大家有所成就。如今舍弃了慈,而求勇敢;舍弃了俭,而求广博;舍弃了后,而求居前,这样必然会走向灭亡。慈,用以作战则无不能胜,用于防守则无不能固。所以上天将要成就一个人,才会让他恒有慈德。

第三十一章

善为士者不武,善战者不怒,善胜敌者弗与,善用人者为之下。是谓不争之德,是谓用人①,是谓配天,古之极也。

译文:善于做统帅的人,不会逞勇武。善于作战的人,不会被激怒。善于战胜敌人的人,不会与敌人正面相抗。善于用人的人,对人态度谦下。这叫不争的德性,这叫善于用人,这叫与天道相匹配,这是自古以来的最高准则。

第三十二章

用兵有言曰: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吾不敢进寸而退尺。是谓行无行,攘无臂,执无兵,乃无敌矣。祸莫大于无适,无适近亡吾宝矣。故称兵相若,则哀者胜矣。

译文:用兵的人说过这样的话,我不敢主动进犯而是被动防守,我不敢前进一寸而是后退一尺。这就是说,行军不成阵列,士气不得提振,手中不拿兵器,这样便能天下无敌了。最大的祸患,是不知道节制,不知道节制,几乎让我丧失了“道”。所以当采取军事行动的双方兵力相当的时候,心怀悲悯的一方获胜。

第三十三章

吾言甚易知也,甚易行也。而人莫之能知也,而莫之能行也。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无知也,是以不我知。知我者希,则我贵矣。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。

译文:我说的话非常容易理解,也非常容易实行。但是世人却听不明白,也不能实行。我说的话,都有凭有据;我做的事,都有准则可依。只有认知不到我说话的那个凭据,认知不到我做事的那个准则,才会不理解我。理解我的人很少,那么我就尤其珍贵。所以圣人外面穿着粗布衣服,怀中却抱着无价的美玉。

第三十四章

知不知,尚矣。不知不知,病矣。是以圣人之不病,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。

译文: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,这是得到了提升。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知,这是陷入了困顿。所以圣人不会有困顿,是因为把被局限所困当成弊病,故而不会有困顿。

第三十五章

民之不畏威,则大威将至矣。毋狭其所居,毋厌其所生。夫唯弗厌,是以不厌①。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,自爱而不自贵也,故去彼取此。

译文:当民众不再畏惧强权威压的时候,大的威胁就要到来了。不要让民众的居处越来越狭小,不要让民众的生存越来越窘迫。只有不压迫民众,民众才不会憎恶。所以圣人有自知之明,而不会用自己的意志施加于人;圣人爱惜自身,而不会自作高贵。因此去除后者(自见、自贵),而取用前者(自知、自爱)。

第三十六章

勇于敢则杀,勇于不敢则活。此两者,或利或害。天之所恶,孰知其故?①天之道,不战而善胜②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,坦而善谋。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。

译文:勇于进犯就会身死,勇于退让则会存活。这两种行为,一个让人得益,一个让人受害。上天好像尤其厌恶刚强,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?天道的规则,是不征战而能得到胜利,不下令而能得到遵行,不征召而能使万物自来归附,坦荡而善于谋算。天道的规则就如同一张宽大的网,网眼虽然稀疏,却没有谁能钻得过去。

第三十七章

若民恒且不畏死,奈何以杀惧之也?若民恒且畏死,而为奇者,吾得而杀之,夫孰敢矣。若民恒且必畏死,则恒有司杀者。夫代司杀者杀,是代大匠斫也。夫代大匠斫者,则希不伤其手矣。

译文:如果民众一直以来都是不害怕死亡的,那又何必用死亡来恐吓他们呢?如果民众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,对于违法乱禁者,我抓来杀掉,又还有谁敢进犯作乱呢?就算民众一直以来都是害怕死亡的,那也从来都有专门掌管死亡的存在(天道)。代替掌管死亡的存在来杀人,就好像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一样。代替技术高明的工匠砍削木头,那么很少有不伤到自己手的。

第三十八章

人之饥也,以其取食税之多也,是以饥。百姓之不治也,以其上有以为也,是以不治。民之轻死,以其求生之厚也,是以轻死。夫唯无以生为者,是贤贵生。

译文:人们遭受饥饿,是因为他们拿出了太多的粮食来上税,所以才会饥饿。百姓不能治理,是因为他们崇尚奋发有为,所以才不能治理。民众轻视死亡,是因为他们追求厚养生命太过了,所以才会轻视死亡。只有不以厚养生命为务的人,才真正掌握了珍重生命的精髓。

第三十九章

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筋仞坚强。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曰:坚强者死之徒也,柔弱细微者生之徒也。兵强则不胜,木强则恒。强大居下,柔弱居上。

译文:人活着时身体柔弱,但死了就筋骨僵硬,变得坚强了。包括草木在内的万物,活着的时候都是柔软而脆弱的,死了以后就变得干枯强硬。所以说,坚强的东西归属于死的那一类,而柔弱细微的东西归属于生的那一类。军队逞强就不能取得胜利,树木强硬就会失去生机。所以强大的东西属于下乘的,而柔弱的东西属于上乘的。

第四十章

天之道,犹张弓者也。高者抑之,下者举之,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故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。人之道则不然,损不足而奉有余。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?唯有道者乎?是以圣人为而弗有,成功而弗居也。若此,其不欲见贤也。

译文:天道的规则,就好像给松弛的弓上弦一样,压抑处于高位的,而抬举处于低位的,多余的进行减损,不足的进行补充。所以天道的规则,是减损有余的而补充不足的。但人道就不一样了,减损不足的,而供奉有余的。谁能在有余时把多余的取出献奉给天呢?只有有道的人能做到。所以圣人有所成就而不占有,建立功业而不居功。这样做,是因为不想显示自己的贤能。

第四十一章
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也,以其无以易之也。柔之胜刚,弱之胜强,天下莫弗知也,而莫能行也。故圣人之言云,曰:受邦之垢,是谓社稷之主。受邦之不祥,是为天下之王。正言若反。

译文: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,但是攻克坚强的东西却没有谁能胜过它。因为它的柔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。柔战胜刚硬,弱战胜强横,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,却没有谁能做到。所以圣人的话是这么说的:能够承担国家的屈辱,才可以说是国家的君主;能够承担国家的不祥,才可以说是天下的君王。合于道的话,听着就好像说反了一样。

第四十二章

和大怨,必有余怨,焉可以为善?是以圣人执右契①,而不以责于人。故有德司契,无德司彻。夫天道无亲,恒与善人。

译文:调和大的怨恨,必然有余怨不能消除,又怎么能说是妥善的处理方法呢?所以圣人持有契券,但从不向人讨还。有德之人就像契券的保管人一样,持有但不去讨还;无德之人就像掌管税收的税吏一般,分毫都不能差少。天道不会特别亲近谁,但它从来都只和善人在一起。

第四十三章

小邦寡民,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①,使民重死而远徙②。有舟车,无所乘之。有甲兵,无所陈之。使民复结绳而用之。甘其食,美其服,乐其俗,安其居。邻邦相望,鸡狗之声相闻,民至老死,不相往来。

译文:国家很小,民众很少。以至有多人操作的大型器具也无人使用,让民众看重死亡而不流动迁徙。有船只车辆,但是没有人乘坐。有衣甲兵器,但是不知道用来对付谁。让民众回归到可结绳来记事的简单生活。民众以其食为甘,以其服为美,以其俗为乐,以其居为安。邻国之间互相看得到,鸡鸣狗叫互相听得到,但两国的民众却直到老死,都不互相往来。

第四十四章

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善者不多,多者不善。圣人无积,既以为人,己愈有。既以予人矣,己愈多。故天之道,利而不害。人之道,为而弗争。

译文:真实的言语不华美,华美的言语不真实。对道有所认知的人,不会追求见闻广博;追求见闻广博的人,对道没有认知。有道之人,不会求多;求多的人,不是有道之人。圣人不会积累成多,而是都用来成就他人,自己就越富有;都拿来给予他人,自己就越富足。所以天道的规则,是有利于万物而不侵害;人为的规则,是有所作为而不相争。